因为定不到西表岛上任何一间餐厅，第四个晚上，我们一家又出现在酒店餐厅。工作人员依然春风满面，为我们送上幼儿专用餐具，餐椅，一次性围兜，儿童专用湿纸巾……每送上一样，我都要伴随着工作人员的点头，同时点头致谢。恨不能讲给她听，其实用不着，我女儿就像动物园的猴，这些文明世界的东西，跟她都是无关的。用我妈的话说，给她一百样东西，她给你一百零一个不要。难啊，真的难。在国内就算了，反正大家情况都差不多。来了日本，她就变得跟野蛮人差不多，周围三桌，每桌都坐着一个比她更小的小孩。只有她，讲话哇啦哇啦，饭是半口不吃。没办法，只能臊眉搭眼把手机拿出来给她放动画片。好不容易稳定了小的，再看看大的，饭量方面完全不用担心，就是正拿着一块烤肋排狼吞虎咽。我看了看旁边一桌斜对面最多五岁的小男孩，先用手套剥离骨头，再把肋排放在盘子上，用刀叉切成四分，随后徐徐食之，还时不时用餐巾擦一下嘴。我嫉妒得两眼发红，同时羞愧难当。旁边小陈安慰我，先吃吧，自助餐挺贵的，回去再好好修理他们。当时忍不住深刻起来，我们这一代家长是不是世界上最辛苦的家长？小陈是这么解释的，怪就怪我们的上一代不肯出去旅游，非要在家里给小孩喂饭。至于我们为什么喂？因为是第一代奔小康的人，处于社会变革之中，总会产生各种历史遗留问题。同时他高瞻远瞩道：放心，我们就是最后一批这样做的家长了，等他们长大，肯定不会有这种问题了。到时候我们是要出门旅游的，绝对不会待在家里给孙辈喂饭。这么一想，心情好受了很多。除了喂饭，妹妹还有很多让我难以忍受的问题，每次一抓到机会总想让我抱。在西表岛我最心旷神怡的时刻，是某天晚上吃完晚饭后，去沙滩上陪艾文抓螃蟹。入夜后海风凉爽无比，一开始是看夕阳，夕阳看完了朝着沙滩尽头走，什么都能抓到，寄居蟹啦，招潮蟹啦，角眼沙蟹啦……以前只知道这些东西叫螃蟹，生了儿子才知道，螃蟹还分这么多种。还有各种果子，红树果子，菠萝果子，橡树果子……一路走一路捡，拍完照放回去，两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。夜深后抬头一看，嚯，好漂亮的星星。上一次看见这样的星空，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。艾文还会一点星座知识，告诉我大熊星座在哪，射手座在哪。男人，真的从十岁开始就无所不知，什么话题都能沾上点。于是过了一天，我轻轻松松陪艾文去参加星空皮划艇项目。这真是一个让人肠子悔青的决定。也是通过这个晚上，我深刻理解了小陈带艾文时为什么总是暴跳如雷。皮划艇教练是个日本老头，嚼着口香糖，带着小岛居民特有的轻松惬意。他问我以前有没有划过皮划艇，我点点头。艾文则非常不屑说，这个他划过好几次，啥都会。所以老头讲解时，他心无旁骛在沙滩上捉螃蟹。中途我喊了几次，喂，你听听，他在教怎么拐弯，你看呀，他说停住要push water，知道吧？艾文一脸真诚说，我会呀，我都学过。好像某一年有送他去青浦参加帆船营，大概是在那学的？我没多想，只想着，看来花钱还是能学到点东西的。老头正教我们怎么坐进皮划艇，大家注意了，一定不能脚伸进去！他边讲边示意，必须先把屁股放进去，再抬脚进去。其余两组日本人发出统一的赞叹声。然后他让艾文第一个上，我的儿子，无所不知的儿子，大剌剌伸着他的右脚进去了，教练和日本人都发出一声惊呼，教练说nonono，日本人哦哦哦。艾文一脸茫然看着大家，我在旁边尴尬得两脚抠地，为什么？为什么他是我亲生的儿子？好不容易上了船，因为是第一组，教练说，don’t move。艾文已经迫不及待拿起船桨，左一下右一下，划得特起劲。我大喊，你别动。他说，不划就撞上了。我：你不动就不会撞上。怎么说呢，艾文在海边挺正常一个人，到了皮划艇上，他的脑子和双手好像无法连接一样。嘴上说着好的好的，手里还是不停在划。每次划动的时候，他的身体跟着船桨一起，每一下船都像要翻了。好不容易划到教练周围，他大声告诉我们，这里可以看到&@#*……什么？还有鲨鱼？我顿时担忧起来，戎马一生，不会结果在这吧？游泳确实不赖，可也逃不过鲨鱼的嘴啊。这下艾文再乱划，我更担心了。儿子又贴心地加大了强度，以便每一桨都有海水和沙子拍到我脸上。我在茫茫大海上喊了大概五百句你别动你别动……这时也顾不上丢不丢人了，只想争取一下主动权。这主动权是什么争取到的呢？日本老头躺在他的皮划艇上，慢悠悠告诉我们，看见吗？水里有夜光虫哦。哇，真的，每一桨都能带起好多发光的虫。艾文两眼发光，开始用手不停捞虫，我终于可以自己划桨了……原本想象星光皮划艇，是一种很浪漫的活动。你慢慢地划着桨，仰头就是灿烂星空，将留下终身难忘的美丽回忆。结果这天云层很厚，星星跟松江的差不多。船上更是一言难尽，前半程因为艾文划得太用力，我担心翻船。后半程因为他太想捞到一只夜光虫好好看一看，动静太大，我也担心翻船。在皮划艇上，我生动地演绎出了一个战战兢兢的老母亲，只听着周围几条船的日本人欢声笑语，划得很开心的样子。喜从何来，我也不知道。但我这下知道了，儿子的期末考成绩为什么如此一般，他大概每天只挂了半个耳朵在学校里，能有现在这个成绩，已经是祖上积德了。我抹了抹脸上的沙子，告诉他，你儿子每次划浆都能把水拍到我脸上，教练讲课的时候他在玩，教练说别动 ，他动得最起劲。他满足地笑了，那笑容里荡漾着许多深意，无需翻译，明白写着：你看吧，知道我每天有多难了吧？我心目中关于我儿子的滤镜，短时间内应该没法修复了。想到多年前跟朋友一起去划皮划艇，夕阳下的静谧美好，还以为划艇就是个静谧美好的活动。现在才知道，鸡飞狗跳的因素在哪里，你就拥有不同样式的鸡飞狗跳。假如你想考验考验某种感情，我十分推荐，跟这个人一起去划一次皮划艇。告诉你们吧，等回家之后，大的小的一起修理，这只队伍必须好好整顿一番。作者｜毛利 分享生活，解答情感、家庭困惑，和有趣的人们对话，有机会一起午餐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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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3-7-19 18:14:33
